鲁迅是个怎样的人
——读《鲁迅评传》《鲁迅这座山》小感
改革发展研究中心党支部 周 辉
鲁迅，曾是我们最崇敬的人，但也是最受非议的人。自他登上中国文坛以来，对他的评价就不绝于耳。肯定他、赞扬他的将他扶上神坛，对他顶礼膜拜；贬低他、忌恨他的则对他鞭挞至极、将其碎尸万段。这个集无上荣誉与谩骂诋毁于一身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要问：鲁迅的样子？相信你的眼前会浮现出这样的一幅模样：瘦削的身板，五十岁年纪，根根竖立的板寸头发，蓄着浓密的“一”字胡须，烟不离手，面色枯黄，不苟言笑、神情严肃、态度冷漠……。这种刻画多源自于鲁迅的友人、同志对他的描述。吸烟成瘾使他的脸色跟抽鸦片烟的人一样，“面孔是黄黑带白，好像大病初愈的人”。但“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废的样子”。这种精神抖擞来源于他倔强的头发和醒目的胡须，“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有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鲁迅的外形虽显病态、苍老，但见过他的人却被他独特的精神气质吸引。他的好友内山完造说起他初次见到鲁迅的情景：“有一个常常和二三朋友同道光顾我们书店的穿蓝色衣衫的人，身材小而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蓄着浓黑的口髭，有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的，有威严的，哪怕个子小却有一种浩大之气的人，映上了我们的眼帘。”可见，鲁迅的精神气质与他的外形反差明显，决定他的不是他的外在，而是他内在散发出来的精神气息，这种精神气息是独特的，这种气息贯穿在他的文字作品中，使他的文学作品印上了独特的个人印记，并深深影响了上个世纪文学创作风格。
鲁迅曾是巨大的存在，但巨大的存在必然存在着巨大的阴影。一直以来，总会有人在问：为什么是鲁迅，而不是别人，会成为中国文坛争执的焦点？且不说别的，就说当下他的文章是否应该列入中学生语文课本里的这个问题，专家学者仍莫衷一是。支持者认为应该让现在的青少年们了解旧中国的黑暗和残酷，以此激发他们的爱国热忱；反对者则认为鲁迅的文章太过偏激和压抑，已经不适宜于当下时代，学习这些文章会让青少年们产生心理阴影。
除了关于他的文学作品的争论，还有一些其他方面的争论：关于他的婚姻、爱情的；关于他的性格、脾气的；关于杂文论著的；关于他与同时代文人政客关系的……等等。其实，在那个新旧激烈碰撞、中西互相博弈的时代，像鲁迅一样备受关注、争议的人有很多，只是绝大部分已经销声匿迹或者盖棺论定了，但鲁迅是个例外，直至今日，对鲁迅的争议却未间断。就像一桩未能定论的案件，至今仍时不时被拿出来翻阅、审议，但仍难形成最终决议。
鲁迅成长于旧中国最黑暗、最压抑、最无情的时期，青年时家道中落，尝尽人情冷暖，东渡日本求学，痛恨于国人的麻木不仁，毅然放弃医学志向，自觉以文为笔，立志救世渡人，这些成长经历造就了鲁迅疾恶如仇、刚直不阿、绝不屈服的性情，但吃人的世界又逼迫着他不得不四处防备，所以他多疑多虑，不信任别人。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中有很强烈的叔本华、尼采和老庄的因素，行文做事又颇有魏晋名士稽康、阮籍隐士的风格，这种迷惑行为，容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鲁迅这人好复杂！但实际上，直正了解他的人，会说：鲁迅是个单纯的人！虽然他的表情疏离、严肃，但他做事对人却是坦荡、无私。喜欢对方就像春天般暖意融融，厌恶起来就像寒冬般刺骨无情。他尤其痛恨自以为是、口若悬河、表里不一、阳奉阴违、阴谋诡计这一类的作风作派，在他那里是零容忍，只要是招惹了他的，他必定会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就不能不谈他那独具一格的文风——“骂”。他骂世道、骂当权者，骂国人的劣根性。他笔下人物，好似性格鲜明，却又似曾相识， 他骂的是每一个生在中国的“人”，包括他自己。旧社会造就了祥林嫂、阿Q式的悲剧人生，新时代就没有像他们这样可悲可叹的人么？现在如果你看《阿Q正传》，仍会脊背发凉：“鲁迅骂的是不是我？”只要社会弊病不祛除、封建迷信仍残余，祥林嫂和阿Q式的人物肯定存在的。
据统计，鲁迅在文章中指名道姓“骂”过的人，有百人上下，有“实骂”也有“虚骂”，实骂即针对具体的某人某事，就事论事，不及其余，虚骂则指借助骂的人和事，借题发挥，生发开去，借此抨击他所代表的一类人或某些事情。与其论战的重要人物，也有二三十人。鲁迅与这些文人学者之间你争我夺，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和学界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论争，形成了五四运动之后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学术文化空前繁荣的时期。
其实，在那个时候，并不是鲁迅在骂，也不都是鲁迅首先开骂。那一时代鲜有不骂人的作家，大家你骂我，我骂你，彼此相骂，半斤八两，但最终人们记往了鲁迅的骂，甚至某人提起鲁迅，就只剩下“鲁迅嘛，无非就是骂人”的印象？
为什么大家对鲁迅的“骂”印象最为深刻，一是鲁迅敢骂，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名人名家，只要是品性恶劣、劣迹横行的，他都敢于揭露、抨击和批评。二是他会骂，所谓会骂，是骂到了被骂之人的痛处、怕处和其本质上了，让被骂的人现出原形，无处遁形了！也正因为鲁迅的犀利和绝情，才遭致别人忌恨。在《论讽刺》和《谩骂》等文中，鲁迅对他为何会被别人骂说出了原因：是因为他说出了某些人和事的真实。“含含糊糊的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这种含含糊糊的作风，以鲁迅的风格，是不屑去做的。
曾经他看不惯一位著名作家在婚姻上的始乱终弃行为，认为其为人轻浮且谄媚，写下一篇文章对此表示反感，结果对方骂他“衣冠禽兽”，鲁迅只回敬了这位作家五个字——“才子加流氓”。这一对阵中，显然鲁迅胜出了。人们没有记住这位作家怎样评价鲁迅，倒是铭记住了鲁迅评价这位作家的精辟之语。这五个字无疑是对这位作家一生的精准总结，并将他的性情风格披露得一览无余。
这就是鲁迅厉害之处，这也是鲁迅招人忌恨的地方。在那些“正人君子”、“绅士”、叭儿狗、走狗、鹰犬、恶少、才子+流氓以为皆大欢喜、得意忘形的时候，他会坚决地投过去一把匕首或者子弹，让他们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如果你是友人、或者中间分子，他会用醒木、戒尺、敲你脑壳，或者泼一瓢凉水，将你的幻想、妄想一下子浇灭。可能你会用连篇累牍的话去回骂他，但他绝不会像个泼妇样地语无伦次地骂你，他会仔细谋划、认真构思地回骂你，让你哑口无言、有苦说不出，但千万别被他看出你的弱处和痛处，因为他会不留情面地将其说出来，昭示天下，让你无处遁行！
当然，他骂人也会出现失当、甚至误会对方的时候。甚至友人看他骂的过激，也上去拉架，劝他后退一步，甚至说他的不是，但这改变不了他疾恶如仇的性情。他骂论敌、致他们难堪，被骂之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们不仅骂他，还诬陷他、迫害他。鲁迅对自己一生挨骂的命运，曾诉说过内心的苦状。他在1930年3月21日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半生以来，所负的全是挨骂的命运，一切听之而已，即使反将残剩的自由失去，也天下之常事也……我常常当冲，至今没有打倒，也可以说是每一战斗，在表面上大抵是胜利的。然而，老兄，老实说罢，我实在很吃力，笔和舌，没有停时，想休息一下也做不到，恐怕要算是很苦的了。”虽然苦，但鲁迅绝无退却之意，在公开的言论中，话也说得格外不留情面。在《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附记”中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地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还不屑为。”
在最后，当考虑到临终前要不要请人宽恕自己，自己也宽恕别人时，鲁迅郑重其事地表了态：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且介亭杂文末编•死》）
这就是鲁迅个人意志的宣言，也是鲁迅战斗一生的证明。对敌人疾恶如仇，绝不姑息，对友人、同志却诚恳相待、富于情谊。
鲁迅的挚友、作家曹聚仁曾说：写鲁迅印象最好的文字是张定璜的一段话：“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陋的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吗？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做这样做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任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支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细微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哪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的。虽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硬的甚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边看见赵家的狗，……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鲁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他。我们无法拒绝他。他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
茅盾在《鲁迅论》中补充了一段话：“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鲁迅站在路旁边，老实不客气的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的剥脱自己。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着庄严的冷笑，反来指人的愚莽卑劣的，他不是这种样的‘圣哲’，他是实实地生根在我们这愚笨卑劣的人间世，忍住了悲悯热泪，世事是多么矛盾，他绝不忘记自己分有这本性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
曹聚仁说：“在我眼中，总忘不了他那抽小烟儿冷冷看人的神情。”
这就是鲁迅的样子！
至于鲁迅的脾气呢，萧红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说：鲁迅在课堂上，从不生气，一生气就用眼睛往下一掠，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催逼。”